港片不死,他让观众看到希望
上周末,口碑上佳的香港现实主义题材电影《年少日记》登陆内地市场。去年在香港本地市场上映后,《年少日记》叫好又叫座,拿下了港产片年度票房第二的好成绩。
作为一部关注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的电影,《年少日记》通过一个孩子的自杀故事,直指原生家庭、比较文化、精英主义、父权社会等很多深层次的社会议题。导演从自身经历出发,捧出一颗心来,写下了这个细腻又残酷的故事,戳中了无数观众心中的成长隐痛。
在深刻的社会性和强大的共情性之外,这部看似文艺的电影用了非常商业化的叙事诡计手法,中后段的反转给观众强烈的情感冲击。
在电影上映当日,娱理工作室和导演卓亦谦进行了一次详聊,我们根据对话改写了这篇自述体,记录下他与《年少日记》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
为什么说《年少日记》让观众看到港产片的新希望?不仅是因为这部电影本身足够优秀,也不仅是因为卓亦谦凭借此片拿下了金像奖、金马奖、亚洲电影大奖的三个最佳新导演荣誉,代表了香港电影圈仍然有新人才。
更重要的是,在他的故事里,我们看到了香港电影发展局于2013年推出的“首部剧情电影计划”确实在帮助好的项目结出硕果,在为行业新血液提供机会。
我们更在卓亦谦的故事里看到了尔冬升、庄文强、古天乐等人的名字,每一个新人新作的背后,都有这些行业大佬前辈的鼎立相助。香港电影一直以来的师徒制模式不断为行业培养新鲜力量,只要还在薪火相传,相信港片就始终会有新出路。
这个计划,
留住了一个想转行的年轻人
我大概在2015年左右有了《年少日记》的剧本概念,写剧本是差不多2019年,这个时候我已经当了七、八年的编剧,但当时我都没有作品。
写了20多个剧本,很多都开拍不了,各种原因都有。有的时候演员没有齐,项目就一拖再拖,拖到那个题材已经不新了,有时候是导演项目很多我需要排队,有时候是投资人跑路或者投资人和导演闹翻,有时候是公司倒闭了。
然后我编剧费也收不到,我从来没有收过完整的编剧费。当时没有收入就只能靠同一时间做很多不同的故事,这是很不健康的,同一时间我的脑袋里面有三、四个故事时其实人会爆炸的,同时写三个故事就相当于有20多个人格在脑袋里面,晚上也睡不好,会得忧郁症。
当时只有两个剧本出来了,那两个我是联合编剧,所以我都不知道自己写的好不好,我都怀疑自己到底适不适合继续做电影。
已经写了七、八年,那个时候我都快30岁了,都没有什么东西给自己交代。但是我很爱电影,我需要一个事情告诉我说我真的不行,我才会走,这个事情就是一个剧本。
香港有个首部剧情电影计划,其实我参加过第一届,那个时候是为一个导演写的剧本,但是他的投资人跑路了。导演就跟我说,不好意思阿卓,我都没有稿费给你,我把这个故事送给你,现在有第一届的首部剧情电影计划,你去试试看。我当时是给这个导演写的剧本,我没想过自己拍,但我还是去参加了,然后我就没有入围,我记得当年获奖的是《一念无明》和《点五步》。
后来再去参加这个计划,就是第五届了,我跟自己说如果这次还是没有通过的话,就考虑去改行了。如果真改行我可能会去做个老师,因为我蛮喜欢做一些跟学生互动的事情,我很爱聊天,很爱听人家的分享,我也喜欢分享自己的东西。
但是还好,通过了。我记得是在做第38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时候知道的这个事情,当时我在去开会的途中,他们打电话问我说要确认一下电影的英文片名,我说为什么要确认这个?对方说因为你中了。
然后开会的时候看见金像奖董事会主席尔冬升,我们平时开会都叫他主席,那天我就跟他说,我要改口叫你监制了,那一天就很开心。
我是在第35届金像奖的时候加入金像奖创作组的,因为我大学毕业作品是拍了一个短片,在一个比赛里得了第二名,当时的评审是庄文强导演,尔冬升导演当上金像奖主席的第一年就找庄文强导演做创作总监,庄导需要一个小弟来打字,就想起了我。
我进去创作组的时候,面对的全部都是大人们大导演,我听他们开会,然后把剧本打字下来。到了第三年那些大人都离开了,当时尔导就很好,他让我确定很多事情,我很感谢他,那个时候我还不到30岁,如果我做的不好的话,我会影响他会影响金像奖,但是他没有觉得我年纪小会不胜任什么的,在第三年尔导就把我升级到创作总监了。
鼎力支持的尔冬升
与预备好的行业后盾
首部剧情电影计划规定需要找好监制和一些工作人员,拿到他们的签字和身份证copy去证明他们支持你这个项目,然后再交剧本。
我是写好剧本后才去找监制,那时候还有5天就到申请截止期限了。其实我第一个找的不是尔冬升,而是《打擂台》的导演郑思杰,他是我写的《今晚打丧尸》的监制,那时他就跟我说,阿卓如果你有什么故事想要拍的话,你就找我。
我记得申请期限好像是8月15号,我11号才把这个剧本写好,然后马上就传了给他看,他看了之后第二天就找我开会,说觉得不错,但是阿卓,我跟你的风格其实是很不像的。他跟郭子健是拍档,喜欢比较漫画化比较热血的的故事,他说如果我当监制,你会介意我每一场都改你的戏吗?我当然介意,他马上就说我们快一点想谁适合当你的监制,就提议了尔冬升。
虽然在金像奖创作组三年了,但跟尔导没那么熟,我传了一个微信给他,说对不起,这么迟才找你,我说了很多原因说我不应该,我说我不好意思以下犯上。我还紧张到写错微信,后来发现我写的是以上犯下,太紧张了,但是我发完文字给他之后,他马上就打来说,阿卓我在泊车,你等我一下。
后来他再打来电话是一两个小时之后,但我觉得好像等了几年那么紧张。他就说觉得OK,你可以去申请。还问我有没有在香港租办公室,我怎么会有,香港地租很贵的,他就说他在柴湾有一个地方,如果我需要开发剧本需要做前期准备,他的地方可以借给我用,如果需要工作人员他都可以帮我。
他还说如果首部剧情电影计划有规定监制要收取费用的话,他就先收了再返还给我,他都可以不收钱的。他说这个项目中了的话奖金才300万,你怎么够拍?我当时就很感动,因为他这样一个前辈,不需要对我这么好的对不对?
我记得剧本提交了一段时间后,被通知去做一个10分钟的presentation(项目阐述),那时候评审有张婉婷等等前辈,还有一些电影公司老板。那10分钟很重要,就是一战定生死,评委们都像机械人一样没有表情,你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评审当时提问说你剧本里的小孩子这么爱幻想,会有一些梦幻的画面,有没有想过怎么拍出来。我说我有想过,但是因为资金的问题,我不可能拍出那些电脑动画特效的部分。
中了这个计划有大概300万人民币的资助,也不太够,后来我们是靠分红的形式,有一些工作人员和演员不收钱,但是之后要分红。其实怎么都不够,怎么可能够,规则上也不允许再找别的电影公司进来投资。
所以拍摄期最紧张刺激的部分就是如果超支,超出的部分谁来出?开拍之前有一个阶段,我是害怕这个钱不够拍,我就跟尔导说没关系,我去借钱做好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联系了古天乐的监制,我问如果要问天下一公司借钱的话,我该怎么办?监制就说其实跟电影公司借钱的话,你要面对很多手续很多文件,会花你很多时间,你开拍了之后都不一定能得到那个钱,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问古天乐借。一有事大家都会想到他,他是全香港最有可能直接帮助你的人。
所以那时我就跟尔导说我打算去跟古先生借个100万好了,应该够拍。尔导说,你不要啊,你怎么还啊,如果古天乐借钱让你给他做10年编剧怎么办?当然他是不会了,但尔导担心我怎么还,他说他也试过用自己的钱来拍,最后会很痛苦,他就说先不要借钱,我们先坐下来看看剧本有没有一些地方可以整合,那个时候每天都在更新预算表。
一个好剧本和精彩反转的诞生
我大学时期的朋友轻生了,他走之前留了一封信给我,是讲自己的故事。简单来说他讲了他找到电影是他喜爱的东西,但是在香港他看不见未来,他觉得我很爱这个东西又如何,我好像都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很成功的人。
他爱电影到什么地步了?他写他自己的故事的时候,格式是一个剧本的格式,他有独白,他有情节,可能因为这个事情对他来说太伤心了,所以他要用第三人称来称呼自己。
他虽然没有很明确地说,但是我知道他是背负着一些身边人对他的期待,还有社会对他的期望,而他不知道怎么办,他那个时候的心理状态也是不好,但是我都没有发现。
他在信里最后跟我说,我相信你的能力,你帮我把这封信的事情保留10年,10年之后你就可以跟人家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是10年,他走的时候是2009年,所以期限就是2019年。
其实当时的我也是很忧郁的,但是他告诉我要把这封信留起来10年,就等于这10年之内我都不能死对不对?我多了10年的生命,我一直都在想他的事,我觉得需要做一件事情,让我去把他的事都放下。
所以大概2019年的时候我就写了《年少日记》这个剧本。它必须是一个完全原创的故事,所以我写的是一个有自杀倾向的小孩的故事,小孩子的世界其实就是成年人构建出来的。做这件事辛苦的地方是什么呢?就是我要把自己内在的小孩也找出来,这是很挑战的。
其实在剧本概念的阶段,杰仔长大就是郑老师,他是小时候有自杀的倾向,然后长大以后变成那个老师,本来是这样。这个是我想说的题材,可是它不好看,它很闷,然后我就想是不是应该有一个结构,比如小孩跟大人两条线是同时发生的,但是它也是不好看。
我想尽办法不停增加故事的追看性,就加了一个成绩很好的弟弟进去,因为我觉得自杀这个事情的原因是很复杂的。
我很不喜欢香港有时候报纸标题写说某个人前一天跟女朋友吵架,隔天他就跳楼了,他就是为了这个女孩子就是因为感情问题就走了,然后下面一堆网友评论说为什么这么傻。我觉得你不可以凭单一的事情去看这个人,人本来就很复杂的。可能他已经面对一个很忧郁的阶段很长时间,你怎么可以这样子去批判一个人?连在他身边生活了好多年的人也不一定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可能事情都藏在心里面。
大学朋友轻生后,每一次香港有关于自杀的新闻我都会马上去看,因为我害怕会不会有另外一个你认识的人就在下面出现了。所以这些年来我累积地看了很多这样的新闻,在写剧本的时候,其实我都没有做什么资料搜集,因为我已经知道了香港自杀案的那些原因。
所以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不停去想不同面向的东西,比如说学校的压力、比较的文化、精英主义这样内在的价值观、还有很父权的家庭结构,我小时候在香港生活我感受到的是这样。
还有90年代的时候,人都是怎么看精神病的?电影里杰仔说我睡不好,妈妈我想看精神科医生,他爸爸说那是给疯子去看的,不是你,他错失了一个儿子向他求救的机会。我就把这些东西都想一遍,这个故事有没有别的走向?这个小孩子如果他真的跳楼了,那这个老师就一定会是弟弟。
那个时候我要解决的具体问题就是弟弟成绩很好,也会弹钢琴,为什么他最后会成为一个比较平凡普通的老师?我觉得如果杰仔没有跳楼的话,他将来也会成为这个老师。我发现整个剧本所有人都是对杰仔不好的,这是不对的,应该也有人对他好,我就加了一个陈老师。但是到某一个时间,这个人消失了,这就成为其中一个让杰仔不开心的原因。杰仔觉得这个老师对他非常好,他想要模仿,就说我长大我也可以当老师。弟弟听到了,所以哥哥走了之后,弟弟就承继了他的精神。
反转就是这样来的,这是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剧本修改后,有一点意外又很幸运的一个结果。
但是那时候我跟自己说,你不可以为加反转而加,因为我很害怕有的东西我自己很有感受,但是没有传达到观众那里。如果我是观众的话,我在前面觉得杰仔应该不会跳楼,因为他将来好像要成为一个老师。
但想起我大学时候的朋友,我也没有想过他会跳楼,我没有发现,就等于观众看杰仔觉得他不会离开一样,我就觉得这个反转其实是可以的。有反转之后,视角就是留下来的人,那也是我的视角,我就觉得前面跟后面的感觉都对了,我就一直写下去了。
小演员的演技与重头戏
找黄梓乐来演杰仔是因为之前看过他的一个短片叫《假日》,觉得他好自然不像是演的,然后就找他来试镜。
我们试的是戏里爸爸对杰仔说,我不打你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很多小孩子演那场戏都是哭得劈里啪啦,但是黄梓乐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选择的方向是不想在爸爸面前哭,按住他的眼泪,他很想说服爸爸说你给我多一次机会,你多打我一下,我下一次成绩会好起来的。
最后爸爸走了,他才真正哭起来,其实爸爸一走这场戏就完了,他没有顾镜头有没有在拍他,他不是演的。黄梓乐其实是我们试镜的第一个小孩,我之后试了20多个小孩,然后我就跟副导演说,我们不用再试了,就是他了。
另一个小孩何珀廉他弹琴很厉害,他来试镜的时候看到钢琴就冲过去不停地弹,就像贝多芬上身一样。黄梓乐看到他的背影就跟我说,导演他好厉害,我就觉得这个感觉是对的,因为他的存在令到在场的其他小孩跟黄梓乐甚至大人都自卑起来,这个气场就是弟弟需要的东西。
何珀廉要演弟弟,但他比黄梓乐高,实际也比黄梓乐大一岁,我拍之前会担心他适不适合做弟弟,后来我很快想通,如果连身高都不如弟弟的话,哥哥是会更自卑的。
两个小孩在床上背后拥抱那场兄弟离别的戏,开拍之前他们其实在现场跑来跑去玩得很开心。开机之前黄梓乐就跟我说,我待会儿拍这个戏有一个绝招,我们就问他是什么,他说我先不告诉你,开机了你就知道了。
他那个绝招是什么?就是看了弟弟一眼,那个是他加的,剧本里只写了拥抱,我们看了都觉得真的很好,他那一眼很重要。他知道这可能是自己看弟弟的最后一眼,然后就进入情绪了,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拍之前我都很担心这两个小孩会不会受伤,但是其实小孩子抽离角色的速度比所有大人都要快。
选择爸爸这个角色的演员时,我考虑的是谁的演出会是最想不到的,其实我觉得喜剧是最难的,能够掌握喜剧的演员一定很明白痛苦是什么,就想到郑中基,香港电影不停找他演喜剧,都没有什么机会看他演正剧。他看完剧本很快就答应了。
之前有一版剧本里,郑老师和爸爸最后的对话其实是一场梦境,他醒来后发现对话没有发生,爸爸已经走了。我作为创作者,想的是到底要不要选择原谅一个做错了事的人?我问我自己说,你自己也是一个人,你也做错过很多事情,你自己做错事之后,你伤害了一些人之后,你想不想得到原谅?我想得到。还有我觉得郑老师这个人的本质,他多恨他爸爸都好,他最后还是会想问他你的感受是怎么样的?所以我就做了选择,那就不是梦境。
最佳新导演,然后呢?
未来我不敢说进入内地市场,但是我知道我有机会开第二部了,我现在在聊合作的电影公司之中,也有内地的电影公司,我可以说我未来有可能在内地拍电影的。
有些朋友会问我说你预计下一部电影会讨论的社会议题是什么?我说谁跟你讲我下一部是要讨论社会议题的。《年少日记》其实给我的心理负担是很大的,我都害怕了,我其实一直都有忧郁症,但是我现在没事了,最主要的原因是去年遇到了我老婆,我上个月结婚了。每次访问都要被问为什么拍这个题材,我就会想到很多伤心的事情,还好有我老婆一直陪着我。
所以这种这么严肃这么悲伤的故事,我先不要再做了,我觉得很多的感受和价值观已经透过《年少日记》说了出来了,我已经很幸运了,它还让我遇到了现在的老婆,所以之后我就要追求我念电影的时候、我看电影的时候喜欢的东西,可能是一些类型片。我本身是个影迷,很多类型的电影我都喜欢,爱情、动作、推理、鬼片我都喜欢,那些剧本结构很复杂的我也喜欢。
然后我要训练一个新身份,就是职业导演,我想要当一个好导演,就是人家的剧本你也可以拿来拍并且把它拍好。所以之后我也会自己写自己拍,有一些案子别人写我来拍,也有一些案子可能我来写别人拍。
写《年少日记》剧本的过程是孤独的作战,我把剧本拖了很久很久才给尔导看,因为我有一个心魔,就是所谓的第一眼,你的创作给人看的第一眼是最重要的,他看第二遍的时候已经知道你这些事情,知道反转什么的,所以我觉得还没准备好的话,你就不要轻易给人家看第一眼。
写《年少日记》的时候我都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剧本的事情,但我现在长大了,我知道这样子是不对的,你会把自己逼疯。你应该放下这些心魔的东西,你应该不停找不同的人看剧本,不然你自己困在里面,你就一直都出不来,你就浪费了很多时间。当然现在我也不会说是浪费了两年,我自己跟自己的相处的时光也是很珍贵的,每天都跟自己对话。
如果我之后再有机会去拍第二部电影,那就要对电影公司负责任,人家还会不会给你这么长的时间去写剧本做剪接了?不会。我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和拍得不准确,不然不用花那么长时间去剪接。
拍完《年少日记》,我要花一点把这个事情给忘掉。我现在只是刚刚离开打游戏的新手村,我才刚刚掌握了这个人物怎么控制而已,之后才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