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鸡”式改编，行得通吗

由Netflix出品、改编自刘慈欣同名小说的《三体》第一季近日正式上线，一口气放出全部8集，如预期中的那样，在国内引发了巨大关注和争议。剧集上线不久，“魔改”便登上高位热搜。

就在网飞版《三体》上线前，腾讯视频将国产版《三体》推到了首页，并且进行了重新剪辑，精简了四集的内容量，节奏更明快了一些。两个版本放在一起，自然会被比较，打开社交平台，能看到很多把两个版本的关键人物、情节、画面放在一起对比的内容。“国产三体吊打”登上热搜第一。

今天网飞版《三体》开分，豆瓣评分6.7，比国产版的8.7低了2分。在imdb上，网飞版《三体》目前有6000人打出7.5分，比之前开分8.8有所下降，评分呈现为C型，打满分和打最低分的占比都很多，说明评论两极分化严重。在国内社交网络上，“原著党”对网飞《三体》尤为不满，吐槽连连。

随着文化的输出与交流，类似《三体》这样的“左宗棠鸡”式中国菜会越来越多，我们该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些作品？

腾讯版《三体》至今仍能维持8.7的高分，说明它是一部令绝大多数观众满意的剧集。这部剧的明显特点是对原著高度还原，老老实实照着小说拍了30集，最终的反响和口碑证明了主创选择了一条正确的路线。

2015年《三体》第一部获得了雨果奖，是中国科幻取得的最高成就，为IP大大增值。但是这部小说并不容易进行影视化改编——

刘慈欣在这部小说里展现了宏大的宇宙观和飞驰的想象力，需要依赖大量恢弘场面的特效来实现，像“整个宇宙为你闪烁”、视网膜上的幽灵倒计时逼疯科学家、三体游戏世界、人体脱水、量子纠缠、切割游轮的古筝计划等脑洞大开的段落，单看文字就已经觉得震撼又浪漫，可是如何能转换为视听语言、再次给受众带来惊喜？并且小说情节复杂，主要角色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打散重组绝非易事。

所以尽管三体IP很宝贵，敢拍、且能拍好的人很有限。

早在2009年，张番番就以极低的价格拿下了《三体》版权，2013年电影立项，2015年杀青，主演有张静初、冯绍峰、吴刚、唐嫣等。然而圈内流传这个版本十分糟糕，直到今天电影也没上映，一度炙手可热的项目就这样胎死腹中。可见以当年的产业环境和主创团队，并不能驾驭三体这样的大IP。

2020年刘慈欣生日当天传来一个官方消息，田晓鹏将执导《三体》的真人院线电影。田晓鹏曾执导过《西游记之大圣归来》，提升了国产动画电影的天花板，他会怎么拍《三体》引人好奇，这个项目没有对外曝光多太多信息。

2022年《三体》动画剧集上线，一共15集，采取的是“节选”的思路，直接从第一部小说结尾的古筝计划开始讲，快速进入到人类与智子间的较量，展现罗辑成为面壁者的精华段落。但是这部动画略显制作粗糙，能看出成本有限，第一集车祸戏的粗制滥造遭到网友群嘲，这部作品的豆瓣评分只有3.8，口碑崩塌。

动画版罗辑与庄颜

直到腾讯版《三体》剧集播出，才总算有了一个“能看”的版本。这个版本剧情90%还原原著，选角也把适配度放到了第一位，像王子文和陈瑾塑造的叶文洁就备受网友好评。

腾讯版青年、老年叶文洁

由上可见，《三体》在国内的影视化走了一条曲折漫长的道路。

就在昨天（3月22日），网飞《三体》播出后，游族网络创始人林奇被毒杀一案才刚刚完成一审宣判。林奇是会出现在各种《三体》作品片头的名字，带着方框，联想到这个IP曾经兜兜转转的命运，着实令人叹息。

所以当网飞宣布要拍《三体》的时候，无疑是会让所有关注《三体》的人兴奋的。网飞的优势是它能覆盖全球各个国家和地区的流媒体市场，是文化输出的理想渠道之一，像2021年韩国的《鱿鱼游戏》意外爆红，风靡全球。

《鱿鱼游戏》

跟国内的视频平台不同，Netflix有更强的资源整合能力，很多国际一线导演纷纷与之合作，尝试拓展作品形态。从《三体》这个项目也能看出他们的不同操作方式：它的每一集都是不同编剧写的，有一大堆制片人、执行制片人参与。导演一共有四位，其中最重要的是曾国祥（《七月与安生》《少年的你》），他不仅负责执导前两集，还帮忙把控整部剧的剧本（尤其是中文台词）以及选角，提供了很多建议。

国产剧或许很难想象一部连续剧是由很多个编剧和导演的创作“拼成”的，但这是网飞自《纸牌屋》时代以来就惯用且奏效的制作方式。这样做的好处是能够让每个主创都集中精力发挥出他最擅长的地方，难点是需要很强的项目统筹能力。

以曾国祥为例，相比好莱坞导演，他更能胜任与中国历史、中国角色有关的部分。因为有曾国祥在，《三体》相比其他涉及中国情节的美剧还是地道了很多，选角范围横跨中国内地、中国港台和海外，挖掘出一批新鲜面孔，中国观众看这部分情节也不会太出戏。

内地演员参演

曾国祥曾透露，虽然只执导了两集，但他筹备了半年，又拍了半年，比拍一部电影耗费的时间还要多。

网飞《三体》号称平均每集预算高达2000万美元，总预算约1.6亿美元，是网飞有史以来投资最高的剧集之一，核心主创很多都来自《权力的游戏》。

一个有意思的点是，为网飞版《三体》买下版权的人是好莱坞女星、《消失的爱人》女主裴淳华及其丈夫，这对夫妇是知名的中国文化爱好者。剧集主创还曾试图邀请奥巴马来客串出演，因为他很喜欢《三体》。在世界范围内，不少名人都是《三体》小说的粉丝。

裴淳华宣传《三体》上线

日本殿堂级游戏设计师小岛秀夫也评价了网飞版《三体》，称其提取和添加了原著的元素，加快了戏剧节奏，保留原著特征的同时，也成为了大众向娱乐作品，精彩纷呈。他接着又发了一条，推荐大家去看原著，“对于原著迷来说，可以推荐腾讯版。”

小岛秀夫的评价是比较客观中肯的，他指出的其实是摆在《三体》IP面前的两条路，大胆颠覆，还是保守还原？

“照着原著拍不就行了，粉丝都会满意的，何必要自讨苦吃？”在任何IP改编的影视剧作品讨论中，都会有人发出类似的疑问。

曾国祥在此前的采访中，已经预料到了播出后会引发原著粉的不满，笑说希望轻点骂。但他也解释了大刀阔斧改动的原因：既然这是一个国际化项目，就需要改成一个更具国际视角的故事，为此难以避免会损失一部分中国特色。

网飞《三体》最大的改动主要基于以下两个维度——

时间线：打散重组整部作品，采用闪回等手法，重新梳理出了时间线，这很考验编剧功力。例如开头是60年代青年叶文洁的遭遇和当代科学家的困境交叉剪辑，暗示叶文洁的动机和一切巨变的根源，给观众留下悬念。

主要人物：人物的删改、合并是原著读者最无法接受的地方，例如“五分淼”——汪淼的故事被分摊到了五个角色身上，并且这五个人还有复杂的情感纠葛，看起来像是青少年剧、漫威之类的爆米花处理方式。

网友戏称“牛津五侠”

（但是看到最后才会明白，这五个人其实代表的是汪淼、罗辑、程心、云天明。网飞版把他们设定成在牛津的学生时代就相知相识了，并且把后面的剧情提到前面了。）

网友看到角色会感到混乱，是因为他们的人设和名字都彻底变了，“汪淼”性转成拉丁裔女科学家，“罗辑”成了黑人，“章北海”是印度裔……

猜想这样改动的原因，首先是为了“政治正确”地兼顾各个地区流媒体用户的观看习惯和感受。

其次，原著中对于类似叶文洁世界观的摇摆、罗辑性格的复杂都有比较细腻的描写，但仅仅只有8集的网剧显然承载不了这样的精细度，没有足够的篇幅展开，半路才新出现一个主角，也不符合通常的剧集习惯。所以就拆分或合并出一些性格鲜明的新人物，从头到尾展现他的成长变化，把心理活动外化成人物之间的戏剧冲突，增强情感浓度，更加“抓马”，便于没看过原著的观众快速被故事吸引。

网友抨击的叶文洁先后和白沐霖、伊文思恋爱，程心和章北海、云天明有三角恋关系，罗辑和汪淼也有感情戏等“离谱魔改”，或许也是出于以上考虑。

叶文洁以领袖身份登台亮相

在这两个维度的交叉影响下，网飞《三体》的叙事节奏可以说像开了八倍速一样，第5集全球人民就已经接收到了“你们是虫子”的信息，第6集就开始全球大混乱，第8集结束之前，罗辑已经当上了面壁者。相比之下腾讯就慢得多，播出时有一些没看过原著的观众觉得节奏慢，看不下去。

这也和背后网飞的战略有关，近年来网飞推出越来越多直奔主题、短小精悍的剧集，《三体》集中宣传资源，一口气把8集全部放出来了，主打一个快准狠。播出效果好的话，自然会拍第二季。

至于一些宏大场面的特效，以及一些细节的准确度，就各花入各眼了。

例如《三体》中大刘所刻画的巨大的、混沌的、能穿越各个历史朝代的VR三体世界，在腾讯版中接近怀旧游戏的画面质感，网飞版是真人实拍+视效场景；

网飞版三体游戏世界

“宇宙闪烁”在腾讯版中只有汪淼一人戴上特殊设备后可见，网飞版改成了更直白易懂的星空贴图闪烁，全地球人都能看见；

红岸基地、古筝计划也是网友对比比较多的重场戏段落，视听风格存在明显差异。

网飞版古筝计划

腾讯版古筝计划

虽然改动很大，原著党很不满意，但笔者个人认为，“左宗棠鸡”式的改动对于网飞《三体》这样的项目来说也并非不可。

我们年年谈文化输出，但“走出去”何其之难。第一大障碍就是语言，除了中国观众之外，其他国家的大部分观众都没有看字幕的习惯，要做一个面向全球市场、而非本土市场的项目，英语是相对稳妥一点的选择。但是全中国背景、中国角色说英语又会很奇怪，参考之前迪士尼真人版《花木兰》。

第二大障碍是渠道和市场的问题，之前陈可辛创建泛亚洲制片公司，但《酱园弄》仍旧依附于中国内地市场。其他院线电影走向海外后，票房和受众面也还比较有限，而像网飞这样已经做到头部的国际流媒体可以给作品宣发“东风之力”。

《三体》尽量兼顾了各方面需求，中文台词没有改成英文，而且找的基本是能说标准普通话的主演、群演，而不是随便找一些美国华裔。比较有好感的一个点是，“三体”在剧中的所有发音就是“SanTi”，而不是Three-body。

剧集所传达出来的人类共命运、携手渡过难关，个体在宇宙面前的渺小无力等也很容易被不同地区的观众所理解和接受。至于它符不符合原著的核心精神，那是另一回事，影视剧首先是一部相对独立的作品。

就像有小岛秀夫这样的名人会趁热打铁安利原著，这部网剧只是IP的一块敲门砖，对这个故事有更多兴趣的观众自然会去找原著看，然后对比不同。

对于任何作品的喜爱和批评都是观众的权利，但是没必要上升到更高层面。秉持一个开放包容的态度，相信市场一定会回馈观众越来越好的作品，希望未来《三体》也会有电影、剧集、动画、游戏等各种形式的衍生经典。